□ 白杨
晨起推窗,一股清冽迎面扑来,才惊觉秋已深了。院里的老银杏,不知何时染了一树明黄。风过时,叶子旋着舞着,不慌不忙地落,在地上铺成松软的一片。邻家厨房飘出熬小米粥的香气,糯糯的,暖暖的,在微凉的空气里格外分明。
这样的早晨,总让人想起苏轼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年少时读到此句,总不解其意——清欢清欢,清浅的欢愉,哪比得上浓酒高歌的畅快?如今秋霜悄悄爬上鬓角,倒渐渐品出其中的滋味来。
母亲在阳台晒着南瓜干。她把南瓜切成薄片,整整齐齐码在竹匾里。金黄的瓜片衬着泛黄的竹匾,在秋阳下透出温润的光。“霜打过的南瓜特别甜。”她说着,手指轻轻拂去瓜片上的浮尘。我拈起一片生的放进嘴里,脆生生的,果然有股清甜在舌尖化开。
这让我想起乡下外婆的灶间。每到秋天,屋檐下总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黄玉米、白蒜头。灶台上炖着新收的花生,咕嘟咕嘟地响。炊烟袅袅地升起,混着五谷的香气,那种味道,是能把人的心都熨帖得舒舒展展的。
午后去江边散步。江水瘦了,露出大片大片的滩涂。几个老人坐在马扎上垂钓,一动不动,像滩上的石头。有个戴草帽的,钓起一尾小白条,银亮的鱼身在夕阳里一闪,又被他轻轻放回水中。“太小了。”他自言自语,“等明年吧。”那神情,倒像是与老友作了约定。
堤岸旁的栾树正结着蒴果,淡粉的果荚簇在枝头,风一吹,便簌簌地落。捡起一枚细细地看,三棱形的果荚薄如蝉翼,在掌心里轻得几乎没有分量。这满树的绚烂,原来是这样轻盈的东西。
忽然想起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虽不曾见过流萤,但那份秋夜的静谧,却是相通的。只是今人少了罗扇,也少了那份闲情。我们总在追逐着什么——更浓的茶,更烈的酒,更炽热的情感,却忘了清欢的妙处。
清欢是什么?是夜深人静时,就着台灯读一本旧书,纸页泛黄,墨香淡淡;是雨后清晨,发现墙角牵牛花又开了两朵,露珠在花瓣上滚着;是熬粥时恰到好处的火候,米粒开花,汤色乳白;是老朋友不期而至,不必寒暄,只相对坐着,看暮色一点点漫进窗来。
王维有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大概是清欢的极致了。不为难自己,不勉强他人,在走不通时停下脚步,发现另一番天地。就像这秋天,万物开始凋零,却凋零得这样从容——叶子该落时便落,候鸟该飞时便飞,一切都是静静的,刚刚好。
天色向晚,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淡紫色。卖糖炒栗子的小摊支起来了,铁锅与沙石摩擦出沙沙的声响,甜香在巷子里飘得很远。我买上一包,用牛皮纸袋装着,抱在怀里,暖暖的,像揣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回到家,母亲的南瓜干已经晒得半干,蜷曲成好看的弧度。她递给我一片,咬下去,韧韧的,甜味比新鲜时更醇厚了。“再晒两天就好了,”母亲说,“到时候给你装一瓶带走。”
忽然明白,清欢从来不是寡淡,而是繁华落尽后的本真。就像这秋日——天更高,云更淡,水更清,而人心的滋味,反倒更厚了。
夜深了,窗外月色如水。泡一杯淡茶,看茶叶缓缓舒展,水色渐渐澄碧。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这清秋的夜,这样静,这样好。
人间至味,原来真的不在珍馐,而在这一粥一饭的寻常里,在这一朝一夕的安宁中。当万千滋味都尝过,才会懂得,最难得的,是这般清浅的欢愉,是这般秋光里的,淡淡的,却绵长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