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鹰空非舞
石梁桥,塌了。
2025年10月14日,初秋的金佛山,天气转凉,薄雾轻绕,既未放晴,也未降雨。然而,它却突然倒塌了。无人知晓它是缓缓倾倒在山风吹拂的白昼,还是骤然倾倒在星月隐去的深夜,抑或是侧身倾倒在晨曦初现的黎明。垮塌的桥木,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干涸的河床上,宛如一位垂暮的老人,横卧于河沟之中,与世长辞。
它的倒塌,既无雷鸣电闪相随,亦无轰然巨响相伴,更未曾惊动世人。它犹如一个平凡生命的逝去,随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夹杂着山岚水汽,悄无声息地消逝于大自然的风雨之中。
全国各地名为石梁桥的桥梁众多,而我怀念的这座,是静卧于南川区头渡镇方竹村的木廊桥。它横跨金佛山南坡奔涌的激流——这条河源自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巅,汇集了多个沟壑支流。平日水势湍急,每到雨季,便如咆哮的怒龙,裹挟着山石泥土奔腾而下,汇入烛台峰下方的隆渡河。倘若没有这座桥,山洪暴发时,从岩湾到高穴子近十公里蜿蜒陡峭的沿河两岸,无论是当地村民还是外来旅客,都无法通行,只能“望河兴叹”。
这座桥曾拥有一个寓意吉祥的名字——双福桥,始建于1958年。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人民群众满怀改天换地、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迫切渴望改善生产生活条件,激情高涨。为从根本上解决长期困扰沿河两岸村民通行的问题,村里动员了当地能工巧匠和广大村民,集资、集粮、投劳,依靠一斧一凿一榫一卯的辛勤劳作,历经三年,终于将其修建而成。
通桥当日,特地邀请当地百岁老人任万兴前来“踩桥”。他声如洪钟,满怀喜悦地吟诵吉言:“寿高百斗来踩桥,一年修起万年牢;三年功成桥立稳,定名便叫双福桥!”
为何命名为双福桥?据老一辈讲述,在修建此桥时,河东部分村民不同意,担心对此方不利。为消除疑虑、化解纷争,遂将此桥命名为“双福桥”,祈愿东西两岸百姓共享福祉、安居乐业。巴渝地区流传着一句谚语:“桥连两岸心,路通百家情。”事实上,自双福桥建成以来,两岸村民通行无阻,彼此联系日益紧密,相处也更加和谐。
石梁桥这一称呼,其渊源尚不得而知。双福桥建成之前,桥下的巨石崖壁上凿有百步石阶,行人依赖这些石阶渡河,至今这些石阶依然清晰可见。它们在光滑的岩面上一步一步延伸,宛如一部无言的史书,铭记着往昔的艰辛岁月。或许在更早的年代,这里确曾有一道石梁横跨沟谷,供人通行,石梁桥之名便由此在代代相传中沿用至今。
石梁桥对我而言,承载着特殊的情感。因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曾参与这座桥的修建。父亲是一名木匠,师从娄银洲,修建此桥时,他才28岁。当时,村级党组织牵头修建,娄银洲带领父亲及其他木匠、石匠,用绳索绑住身体,悬在崖壁上凿桥孔、筑桥墩、搭桥梁。母亲则与其他村民一道,从金佛山上背运桥木和桥板,参与桥梁的搭建。那时条件极为艰苦,缺乏现代机械,所有工程全凭肩挑背扛,异常艰辛。然而,老一辈们不畏艰难,不怕吃苦,自力更生,团结一心,奋发图强,历时三载,终于将一座既美观又坚固的木廊桥屹立在悬崖绝壁之上,这真是那个时代父老乡亲们的一项壮举。
这座桥还承载着我一段鲜活的童年记忆。小时候在木耳湾村小学读书,每逢山溪涨水,石梁桥便成了我上学的唯一通道。不知多少个雨天,我躲藏在它的桥廊下,聆听瓦片上淅淅沥沥的雨声,观赏桥外云雾缭绕的山色。桥身轻轻颤动,那是风雨与流水的力量,顺着它的筋骨传递;而桥廊之内,永远是干燥又温暖的庇护所。对这座桥的深情,就在这一次次的依赖中,如同桥畔的青藤,悄无声息地滋长,缠缠绕绕,深深烙印在骨子里。六十多年来,它默默承载着像我一样一代又一代人的脚步与梦想,随着昼夜奔流的溪水,走向远方。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公路的畅通改变了山村旧貌。金佛山南坡两条公路贯通之后,石梁桥便逐渐变得冷清。它像一位退隐的功臣,远离了喧嚣与繁华,悄然淡出尘世,孤零零地矗立在山水之间。任凭荒草在河岸蔓延,任由藤蔓缠绕桥身,任随风雨无情地侵蚀。
更令人痛心的是,它脚下河床的巨变。那片河床原本是历经千万年地质演化形成的“巨石阵”,是大自然为这座桥铺设的最坚实的根基。2016年,南坡旅游公路实施改扩建时,采石的触角延伸至此。机械轰鸣声中,河床上的巨石逐一被炸裂、破碎、运走,经过几年开采,最终仅剩下支撑桥墩的两块巨石,如孤岛般顽强地坚守原地。采石破坏了河床的稳定,失去了巨石的束缚,洪水愈发肆虐,反复侵蚀着桥基,边坡的泥土持续滑塌,老路也屡次坍塌——石梁桥的命运,已经在劫难逃。
几年前,我曾专程前往“探望”它。当时便深感,自己不是在寻访一座古桥,而是在拜谒一位隐居山野、风烛残年的老者。目睹支撑桥墩的基石已被流水淘蚀得虚空,却仍顽强地保持着倔强的姿态;护坡上的泥土纷纷滑落,在河谷中堆积成几处微小的土堆;桥顶的瓦片残破不堪,破洞处透下缕缕天光;桥面与桥架布满斑驳的刻痕与伤痕,围栏多处破败缺失,部分桥柱、桥板已腐朽。那一刻,心底不禁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它存留于世的时间,或许已所剩无几。
近年来,随着金佛山南坡旅游日益兴旺,自媒体日益普及,航拍者越来越多,石梁桥与附近的田坝古桥,以其遗世独立的沧桑之美,成为众多游客前往探寻打卡的网红地标。垂垂老矣的石梁桥仿佛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然而,它终究还是倒塌了。许多人听闻这一消息,心中不禁涌起深深的哀愁与怀念——既为那座承载着无数美好回忆的廊桥的消逝,也为世事无常、人力难违的无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石梁桥曾是人定胜天理念的一个小小注脚——试图锁住流水,连接古今。然而,流水与时光,这宇宙间最永恒也最无情的力量,终究还是将它带走。它见证了金佛山从闭塞到开放的变迁,见证了一代代人的悲欢离合,最终,自己也成为了被见证的历史,沉入河底,归于尘土。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在《不安之书》中写道:“我理解世界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它的消逝。”这座桥的坍塌,或许正是让它从具体的建筑,化作了一个永恒的记忆符号。
桥名虽在,桥已不存。唯有巨石上蜿蜒的石阶,还在诉说着更古早的渡越故事;唯有河谷里不舍昼夜的流水,依旧吟唱着关于流逝与永恒交织的古老歌谣。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座桥的兴废,恰似人生的聚散、世事的浮沉,留给后人无尽的感慨与叹息。遂作小诗,以志怀念:
昔卧石梁锁碧流,
今临断壑对空丘。
双福名镌千载愿,
孤桥历尽六秩秋。
风雕雨蚀骨犹劲,
物换星移志未酬。
溪声长叹沧桑事,
青山依旧渡云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