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山歌
发布时间:2025-10-11 08:52:52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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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熊昕

  古老的大有山歌,是自晨雾氤氲的山谷深处飘过来的。刚开始清爽悠长,仿佛“太阳出山啰”的呼唤,划开了雾的大幕,又似无形之手轻柔抚过,顷刻间唤醒了尚在沉睡的大有山水。

  采茶时节,茶垄之间正是山歌最热闹、最响亮的时分。那些年轻的采茶姑娘,腰系竹篓,指尖轻巧如蝶翼翻飞于茶垄之间。她们口中清脆的山歌,如山涧奔流,时而婉转如林间鸟鸣,时而欢快似溪水叮咚。姑娘们穿梭在茶垄里,辫梢仿佛在茶尖上跳舞,歌声缠绕着嫩芽催其萌发。茶香弥漫之中,山歌便成了这山间最鲜亮灵动的灵魂。兴起之时,两边山腰上采茶人便隔着山谷互相对起歌来。时而有人被难住,窘迫得红了脸,或者唱错了词,惹得整个山谷飘荡着清脆的笑声;有时又有人被逼得急中生智,即兴编出巧妙应答,引来满山赞许的喝彩。那笑声与喝彩声,都揉进了山歌的调子里,在青翠的茶山间久久回荡。

  暮色渐染,山峦如同披上了深青的薄纱。忙完整天的农活,农人扛着锄头走在归家的小路上。山野的褶皱里浮起一层薄雾。金佛山余脉的梯田层层叠叠,青青的玉米苗迎风摇曳,远处茶山青碧如簪,有人影背着竹篓从坡上晃下来,一声清亮调子忽地刺破寂静——

  “哎——太阳落坡坡背黄哟,妹儿采茶手儿香!”

  山坳里顿时活了。对面竹林深处传来沙沙响动,一位戴草帽的老汉拄着柴刀直起身,喉咙一滚便接上:“茶尖尖要等露水干嘞,哥子背柴过山梁!”两句词一递,山风裹着笑声荡开,惊起一群白鹭,扑棱棱掠过黛色山崖。

  若是撞见谁家嫁女,山歌更是泼天泼地翻涌。新娘的红盖头还没掀开,两个村的男女已隔着一道山涧对歌,比箭竹拔节的势头还猛。后生们吼“大田栽秧行对行”,姑娘们回应“对门哥哥莫心慌”,即兴编的词儿掺着俚语笑话,羞得云也躲进山后,只剩星星听得眨巴眼睛。

  天渐渐暗下来,此时山歌便褪去了白日的喧哗,如晚风般低缓下来,成了舒缓筋骨、慰藉辛劳的温柔曲调。歌声渐渐也带了些微倦意,却更显出几分沙哑的醇厚,仿佛劳作之后渗出的汗水在时光里酝酿出的陈酿。田埂边歇脚的老雷,常常会在此时兴起,随口哼唱即兴编出的调子。他声音虽已略显沙哑,但每个字却都像粗壮树根稳稳扎入泥土,深重而厚实。唱到动情处,老人眼神如深潭般幽邃,缓缓流淌出的曲调仿佛浸透了山里人所有的疲惫与坚韧。

  然而,山歌在年轻一辈的身影中却日渐稀薄。老雷的小儿子在城里工作,偶尔回来探望。一次他掏出手机,请求父亲对着镜头唱上一段。老歌王起初连连摆手:“那方方正正的物件,怎装得下我漫山遍野的歌?”可禁不住儿子的软磨硬泡,老人最终还是端坐在了镜头前。他略显局促地整理衣襟,清清嗓子,郑重唱起那段熟悉的开腔调子。老人浑浊的眼底深处,忽然掠过一丝清亮如初的光芒,他唱的哪里是山歌,分明是岁月里沉淀的魂魄,如今竟能借这陌生方寸之地,向山外那广阔世界低诉一丝自己的存在。

  镇上建的大有山水加工厂,机器整日“哐当哐当”地轰鸣。有位老师傅在车间里干活久了,竟不知不觉循着机器往复的节奏,轻轻哼唱起山歌的调子。旁人听了都笑,可老师傅却浑然不觉,那自得其乐的神情,仿佛正站在久违的茶山上。机器声轰响中那游丝般缠绕的调子,仿佛在证明着,纵使时光流转,有些节奏早已融入血脉深处。这山歌的节拍,与劳作时筋骨舒展的韵律,竟如骨血般浑然天成一脉相融。

  山歌确是汗水酿出的回音,更如大山深处绵延不绝的心跳。老雷唱罢,小儿子手机屏幕亮着,映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歌声虽已收束,但余音却如烟似雾,萦绕在传播的视频中。那一声声唱过千年风雨的调子,抚慰过大有人弯腰俯首的辛劳,也映照出山月清辉下的倦意,更是先民们刻在骨血里的劳作韵律!

  那些声音,源自大地最深的吐纳,也源自汗水滴落时最质朴的节拍。只要人还愿意弯下腰去亲吻泥土,这山歌,便如同生命本身,会永远在汗水浸润的土地上,生生不息,回响不止。

  回到城里,小儿子把手机录下的山歌视频小心保存。夜深人静时,他偶尔点开,父亲沙哑的歌声便弥漫开来。在远离大山的钢筋丛林里,这声音既遥远又切近,仿佛从地底深处涌动的根须,固执地钻过层层水泥,终是探入他心头最柔软之处。

  于是他恍惚又听见那山谷清晨的初啼,午间茶垄上的笑语,傍晚归途里的低吟……那声音如大地自身脉搏的回荡,沉缓而浑厚,撞在心上,竟有微微的震动。

  原来老雷才是对的:山歌是汗水滴落大地时激起的回响,是血脉深处祖辈劳作时筋骨舒展的节拍,更是大地自身脉搏的震荡。即使在新时代的洪流中,也在血脉深处等待苏醒。大有山歌的歌声便如大地深处未曾断绝的暗流,终会寻隙而出,在机器轰鸣的缝隙间,在夜深人静的城市角落里,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带着大地原始的心跳,重新回响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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