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种夏天的方言
发布时间:2025-09-01 08:47:09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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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黎月香

  大地记得每一种声音的来处:溪水记得融雪的体温,稻浪记得春风的形状,而蝉鸣,永远记得夏天最初的模样。

  在北方,蝉鸣是干燥的,像晒透的麦秆,脆生生地折断在风里。它们从槐树的枝叶间迸出来,一声叠着一声,把整个平原都唤得震颤。晌午最热的时候,蝉声也最密,似晒裂的豆荚迸出的金珠子,噼啪作响。孩子们仰头寻它,却只看见树叶间漏下的光斑,明晃晃地刺眼。蝉躲在暗处,把整个夏天叫得发烫。

  江南的蝉声是另一番脾性。梅雨刚歇,湿气还沉甸甸地坠在枝头,蝉便试探着开口了。它的声音也是湿的,宛如浸水的绸子,绵长而低回。蝉声掠过黛瓦时,总会惊起几缕茶烟。有时一阵细雨飘过,蝉声便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敲打青石板的声响。待日头重新探出云层,那声音又慢慢浮上来,黏在巷弄里,和摇橹声、叫卖声混在一处,酿成一种微醺的慵懒。

  待要寻这江南蝉声的来处,船头一转,忽见远山如黛。那山中的蝉鸣最是散淡。它们不紧不慢地叫着,一声“知——”一声“了——”把山谷喊得愈发幽静。偶尔有风掠过树梢,蝉声恰似惊散的鸟群,忽地四下飞开,过一会儿才又聚拢。樵夫背着柴捆走过,脚步惊起草丛里的蚂蚱,却惊不破蝉的节奏。它们把日子过成了蝉,长一声是昨日,短一声是明天。让人想起王维在辋川听见的,那个被蝉声擦得更亮的空山。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海岛的蝉声正随着潮水涨落,在渔网的经纬间穿梭。它们叫得短促明亮,宛若浪头拍礁溅起的碎珠。正午最热时,蝉声和潮声一同涨起来,淹没椰子树投下的阴影。当渔人的鼾声混入潮汐,这些海岛歌者仍不知疲倦。而这样的夏天,渔人躺在网堆上打盹,耳边是永不停歇的沙沙响,分不清是蝉在振翅,还是海水在磨砂。

  小时候,我总以为蝉是不知道疲倦的,它们从日出唱到日落,把盛夏拉得无比漫长。后来才懂得,每一只蝉的歌声都有期限。某天清晨醒来,忽然发现窗外的蝉声稀落了,空气里多了一丝凉意,便知道夏天快要走远。那些曾经震耳欲聋的合唱,不知何时已变成零星的独奏,最后连这独奏也消失时,树枝上只挂着几枚空壳,仿佛时光遗忘的旧信。

  如今住在城市里,蝉声成了稀罕物。偶尔在公园听见一两声短促的鸣叫,总让我怔忡良久。那声音单薄了许多,犹若褪色的老相片,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盛夏图景。空调运转的声响盖过了自然的声息,而我们竟也渐渐习惯,直到某天忽然想起,原来童年里那些铺天盖地的蝉噪,早已被岁月轻轻带走。

  或许每个地方的蝉,都是大地的语言教师。北方的蝉教我们说烫,江南的蝉教我们说糯,山林的蝉教我们说空,海岛的蝉教我们说咸。这一百种发音方式,在年年的烈日下反复校正。

  某个闷热的黄昏,当城市的蝉突然用熟悉的声调呼唤,我蓦然驻足。那声音里藏着无数个夏天的密码,就像翻开一本泛黄的方言词典,每一页都记录着不同的声调:第九十七页是晒烫的青石板上的颤音,第九十八页是井水冰镇过的长调,第九十九页是穿过竹帘的细碎音节。而永远空缺的第一百页,正等着今年的蝉来填写新的韵脚。

  这些声音的碎片,终将在记忆里拼凑成完整的夏天。恰如童年收集的糖纸,总要集满一百张,才能换回那个永不褪色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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