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彬杉
晚上十点,窗外月华如练,那光温柔如绸缎般覆上沉睡的小径,大地本该浸入一片宁谧的酣眠之中,然而我却独自坐在灯下。手机屏幕幽白的光刺入眼底,冯勇杰医生那条六个字的短信,仿佛六个冰锥,无声钉入我的瞳孔:“我疑似心梗了”。
三十岁的年纪,正是振翅欲翔的年华,这六个字却如一声闷雷,猝然劈落于他起飞的双翼上。
我无法不忆起他那股子倔强劲。高考失意,几分之差,横亘如渊,生生破碎了他朝思暮想读医学院的梦。众人纷纷劝慰:“上不了医学院,可上其他院校,何苦要重读再考呢?何况复读压力如山,前路又渺茫。”可他呢?只是沉默地摇头,眼底的光像被风吹不熄的烛火,微弱而执拗。他复读了,在孤灯下与纸笔为伴,在题海中沉浮挣扎。一年后,当他如愿踏入医学院大门,举起右手宣读希波克拉底誓言时,声音里的重量,几乎能敲响整个礼堂。
然而医海无涯。本硕连读的岁月,知识如惊涛骇浪,昼夜不息地拍打他单薄的船舷。我见过他案头堆叠的书籍,高可齐眉,每一本都像是他必须攻克的堡垒。他埋首其中,像一头沉默的牛,在文字的荒原上奋力开垦,以青春与汗水浇灌那微小的绿意。当最终他以一名优秀医生的身份走出校园时,我深知那证书背后,每一页都压着无数个不眠长夜与几乎耗尽的心神。
医学硕士毕业后,大城市优渥的待遇与广阔的平台朝他敞开了怀抱。亲友们无不殷切相劝,以为他前程已定。他却固执地摇头,只轻轻一句:“我得回去。”他回到了那个偏远的小城南川。他并非不知,相较中心城区而言,对于自身发展,当地医院远远不及重庆上级医院。然而他仿佛天生就认准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这里有他父母佝偻的背影,有他童年奔跑过的田埂,有那些皱纹里刻满风霜却依旧对他露出信赖笑容的邻里,他要把自己这束微光,执拗地安放在最需要光亮的地方。
归乡三年,他凭着那股钻劲儿,竟只用一年便升了主治医生。每次见面,他谈得最多的不是升职的喜悦,而是“打铁还需自身硬”的紧迫。我笑他:“你呀,天生劳碌命,图什么呢?”他沉默片刻,给我讲了个故事:一个病情复杂又家徒四壁的农民,因无钱转诊去重庆看病,竟把孩子的学费挪作了医药费。面对这山一样的难题与无条件的信任,作为年轻医生的他,除了焦灼与愧疚,竟无计可施。最后,他悄悄垫付了部分费用。然而,微薄的薪水填进病患的窟窿,自己却常常捉襟见肘,每每到了饭点,他都以“顺路”为由,跑到几个要好的朋友家里去蹭饭。我总笑他是“当代活雷锋”,他则淡然一笑,埋头扒饭,仿佛那碗饭里,盛满了他无法言说的重负与心安。
他就是这样,把故乡贫瘠的土地当作了自己的战场,以血肉之躯抵挡着病魔与困苦的侵袭。
终于,连轴转的疲惫如终年积雪,在某个寻常的手术日轰然崩塌。手术刀还在手中,胸口却猛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世界骤然黑暗,他无声地倒在了自己日日守护的手术台上。医者不能自医,命运的讽刺莫过于此。过度的透支,终究让这架日夜轰鸣的机器骤然停摆。
万幸中的万幸,“疑似心梗”最终只是“心肌炎”。医嘱清晰:卧床静养一月。我去探望他时,窗外的月光流泻进来,静静覆盖着他苍白的面容,仿佛也试图抚平那些被透支的褶皱。然而他虚弱地靠在床头,目光却投向窗外,投向在医院工作的方向:“我只能休息两周……”他声音低哑,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固执,“我的病人还在等我。”
我默默摇头,继而点头,我想:他真不是个听话的病人啊。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医生,能对自己“听话”呢?他们的心早已超越了这副血肉之躯的边界,系在病房里每一声微弱的呼吸、每一道期盼的眼神上。他们燃烧自己的光与热,只为照亮他人生命里那最寒冷、最幽暗的角落。这束光,有时甚至微弱得仅能映亮自己的指尖,却足以支撑起无数人摇摇欲坠的世界。
月华依旧无言地铺满大地,银辉如初。然而这光,照见他病床上的苍白,更照见他灵魂里那不可磨灭的固执与灼热——那是他安放在故乡泥土深处的一颗种子,即使被病痛暂时压倒,也必将在对生命的守护中倔强地重新挺立。
医生以肉身作渡船,渡人于生死之津;而他自己这条船,却时常在风雨中沉默地修补着裂痕。故乡的月光照亮了他病榻上的苍白,也映照着他那执拗如初的誓言,只要船身尚存一板,他就将载着所有需要他的生命,竭力驶向有光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