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林芮
最是难忘父亲的油茶。
父亲在世时,每天早上总会熬碗油茶来喝。油茶在我们南川是最普通的餐食之一,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它还有一个别称——干劲汤。这个别称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意思是喝了油茶,一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父亲熬油茶的声音,是我起床最准时的闹钟。腊月的天光来得迟,我还在被窝里蜷着,就听见灶房屋传来菜刀与砧板相碰的声响。那是父亲在切腊肉丁,他熬油茶,总是从这声音开始的。
熬油茶是门学问。一碗好油茶,除了真材实料,关键还在做法。熬制传统油茶一般要先制作油茶羹,就是将茶叶放入热油,在锅中反复研磨成羹。但父亲熬油茶从不用茶羹,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腊肉要选肥瘦相间的,太肥则腻,太瘦则柴。父亲下刀很有讲究,肉丁要切成小拇指甲盖大小,在热锅里才能煎得均匀。锅烧得泛青时,肉丁倒下去,“滋啦”一声,惊得灶台上的老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切好的腊肉丁用小火慢煎直至焦黄,油脂也一点点渗了出来,满屋都弥漫着浓郁的肉香,然后,父亲从罐里抓出一把干茶叶。粗粝的掌心相对,干茶叶在中间窸窸窣窣地碎开。茶末撒进油锅时,会腾起一阵带着焦香的雾。父亲在这时会偏过头,让那雾气扑个空——后来我才知道,是怕热油溅进眼睛。瞬间,肉香与茶香交织在一起,那种味道真是难以形容。
加水要快,火要猛。铁锅里的动静从噼啪变成咕嘟,鸡蛋液打进去,立刻开出淡黄色的花。最后,再加入适量的盐调味,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一碗香喷喷的油茶就熬好了。
与用茶羹熬出来的油茶相比,入口没那么苦涩,更多的是香,再搭配红糖馒头,更是一绝。馒头得是开花馒头,掰开来能看见琥珀色的糖浆流动。父亲先抿一口茶汤,让那浓郁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再撕下一块馒头在茶汤里泡泡,等馒头吸饱了汤汁才送进嘴里。馒头的甜和油茶的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吃起来软糯可口。倘若馒头不够,父亲就用冷饭泡油茶。隔夜的米饭加入茶汤,粒粒都泛着油光,加上泡菜坛里的酸萝卜或藠头,这样的搭配与馒头相比,竟别有一番滋味。
父亲喜欢喝油茶,平时喝水也是喝茶水,茶也要浓到发苦才觉好。他泡茶的杯子,杯底积着茶垢,内壁染成了酱色。三伏天里,别人喝凉水都冒汗,他偏要灌滚烫的浓茶。有次我去送饭,看见他蹲在工地板房后面喝茶,额头直冒汗,却咧着嘴笑:“这茶够劲!”
当年,父亲在工地上工作,经常熬夜加班。他说,喝了油茶会让他保持清醒。那时候,父亲每天天不见亮就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不管多累,早上都会熬碗油茶喝了再出门。他说,油茶就像他的老朋友,一天不喝就浑身不自在。
如今,父亲已不在人世,再也喝不到他亲自熬制的油茶。
父亲离世后,我在他房间的储物柜里发现个茶叶罐。母亲说这是父亲最后一次熬油茶剩下的茶叶,装好后就再没人动过。
我打开,凑近闻,茶香依旧,一阵鼻酸。
走在大街上,碰到卖油茶的小摊,飘来阵阵熟悉的味道。我又想起爱喝油茶的父亲来。记忆里他的身影依然留在那些清晨的油茶香里。
周末,回到老家,我常会独自去父亲坟前坐坐,仿佛这样就能给予内心平静。
次日清晨,我循着父亲的方法,熬了一锅油茶,端一碗放在父亲墓前。袅袅的热气升起,周围的寂静似乎颤动了一下。父亲的墓地在晨光中显得庄重而醒目。
那茶香守着他,虽散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