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兴
平日安静的同学群,突然热闹起来,大家都在期待一件事:开往家乡的高铁通了。离家的人与家乡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那时坐长途客车到重庆,要经过蜿蜒曲折的山路,对身体是极大的考验,我好几次都差点呕吐。后来高速公路通了,车程从六小时缩短到三小时,再到一小时。如今听说高铁仅需几十分钟,心中便迫不及待想体验这片刻归乡的感觉。
周末,我订了重庆到南川的高铁票,从西部最大的高铁站重庆东站出发。第一次来到这里,站厅恢宏,仿佛被一只巨掌轻轻托起。穿过寓意山水的拱门,置身于黄葛树荫下,站在星河般的穹顶下,顿觉自身渺小,宛如一颗即将启程的露珠。
远处传来广播员悦耳的声音:“请乘坐G8601列车的旅客排队候车。”
进入车厢,我倚窗而坐。一声奶声奶气的“ba——”划破空气,像一粒糖落入温水,漾起涟漪。循声望去,斜对面一位年轻父亲半蹲着,身体前倾,面向幼儿。孩子的小手如初萌笋尖,一抓一放,圆润的脸颊因兴奋泛红,眼眸乌黑发亮。“爸爸在这儿——”男子压低声音,笑意难掩,每个字都像在舌尖轻吹而出。孩子发出“呀呀”的回应,柔软如棉花糖,仿佛在问:“爸爸在哪里?”父亲伸出食指,让孩子用五根短短的手指攥住指尖。那小小的指节仿佛承载着全世界的重量。男子微微用力,孩子顺势前倾,额头轻抵父亲下巴。两人同时笑了——父亲的笑低沉温暖,自喉间涌出;孩子的笑如玻璃风铃,清脆跳跃,在车厢叮当作响。
窗外风景如电影胶片般掠过。倏忽间,一个久远的画面浮现脑海:一棵榆树下,一只白鹤单腿独立,仰颈长鸣,清亮的啼叫划开天际,如银线抛向远方。片刻寂静后,芦苇丛深处传来稚嫩回应,小鹤的叫声短促轻颤,如风托起的蒲公英。一声高,一声低,一呼一应,在水面荡开涟漪,交织的暖流将湖天浸染得格外柔软。
我从小个子不高,黑瘦,初中时在班上仍是矮个子。然而,初中升高中的那个暑假,因坚持喝牛奶、打篮球、保证充足睡眠,我骤然长高十几厘米,成了班里的“大树”,这是那时班主任给我的称呼。
家乡有一座大山——金佛山。春天,山花烂漫,杜鹃遍野;夏天,凉风习习,山上流下的河沟是童年嬉戏游泳的乐园;秋天,千年银杏披上金装,大山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冬天,积雪深厚,成为令人流连的滑雪胜地。当东方拂晓,红霞满天,金佛山的清风拂过,林涛阵阵。四季在霞光与林涛间悄然轮转,整座山散发着热情沉稳、包容万物的魅力。
望着窗外的大山,我心中也矗立着一座山。童年记忆里,父亲的手大而粗厚,充满力量。父亲是家中长子,祖父在外工作,祖母照顾弟妹。为贴补家用,少年的他常在深夜独自守候河边碾米。父亲学习刻苦,在外学法律时,是五百人中的第一名,后又以优异成绩考入四川大学。工作后从书记员做起,连上厕所都在背诵法条。印象中,他总能脱口而出所需法律条款。父亲面对困难总是迎难而上、乐观面对。我小学时,他公务途中遭遇意外致肋骨骨折,治疗仅一月便重返岗位。中学时,他出差受空调冷风突发面瘫,这个素来注重形象的人,以惊人的毅力调整情绪并最终康复。退休后,他每日练习书法,坚持快走两万步。几年前,在接受肺部手术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我又过了一关。”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老父亲,您就是一座山,一座坚韧勇敢的山!
“旅客朋友们,南川北站已到站。”广播声响起,电话也同时响了,是爸爸。
“爸,您先别说,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一个民族身体健康国家就兴旺发达,一个家庭身体健康就幸福快乐,一个人身体健康才有干劲。饭后要多走路,要锻炼身体,不要久坐。下一代也要跟他们讲锻炼身体的重要性,养成强身健体的习惯。’”
“爸,每次打电话都说这些,我都背到了,您放心,我是这样做的。”
“爸,我回家了,坐高铁回来了。”
“是吗?太好了!我们正准备吃饭,让你妈妈再炒几个菜,弄一个你最喜欢的青椒肉丝。”
飞驰的高铁缩短了与家乡的距离。时光荏苒,无论离家多远,交通多快,金佛山始终如一地矗立在那里,凝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山已开门,城已侧耳。走出现代简洁的南川北站,我抹着泪,笑着轻声吟唱:鸣鹤在川,遥遥一唤,其子和之;鸣鹤在川,千里迢迢,其子和之。
听,儿时的风拂过耳畔——大山的孩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