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大可
重庆龙门浩的春天,湿气浓重如层层裹身的麻布,沉甸甸裹着战火硝烟味。
邮局里,十九岁的小梅正埋首于信件的分拣,脑后两条乌亮的辫子随着她轻快动作上下翩跹,像一对不知疲倦、无畏风雨的小燕子。她眉眼弯弯,笑意便盛满颊边酒窝,仿佛能融化这山城无休止的阴霾。暮色低垂,细雨如织,她刚分拣完最后一封信,正准备关门,一阵急促的脚步踏碎雨声,一个挺拔的身影裹挟着湿冷的风旋了进来。柜台前,青年军官军装笔挺,面容却冷峻如刀削,绷带紧紧缠绕的右手渗着刺目血色,左手紧握一把深褐色油纸伞。伞面水珠密集滑落,在旧木地板上晕开深色痕迹,竟似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姑娘,能帮我写封信吗?”他声音低沉沙哑,疲惫如深井,带着恳切,“寄给北平的母亲,报个平安。”
小梅微微一怔,先摇头随即点头,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心疼。她铺开信纸,取出钢笔。军官一字一句口述,她笔尖疾行,沙沙声在寂静的邮局里清晰可闻,宛如一支单薄而坚韧的夜曲。字字句句,全是宽慰母亲的“一切安好”,对自己那裹着渗血绷带的右臂却只字未提。小梅的心,在无声的诉说里悄然揪紧。原来这把伞,是他远在北平的母亲塞进行囊的牵挂,母亲叮嘱说:“它能替你挡风雨,就像娘守在你身边一样。”
从此,每个周末,他准时踏进邮局的门槛,身影成为小梅心中悄然刻下的坐标。有时寄完信,他并不急着离开,而是静静倚在门框上,目光追随小梅忙碌的身影。无言处,情愫如同伞面上悄然汇聚的水珠,无声浸润着两颗年轻的心。她渐渐知晓,他叫况卫国,来自北平那条令他魂牵梦绕的胡同。
一个周末,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况卫国刚踏进邮局,尖锐凄厉的防空警报骤然撕裂天空,如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每个人。日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带着死亡的呼啸,炸弹的爆裂声随即撼动大地,邮局瞬间陷入末日般的混乱。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撕裂耳膜,整座建筑疯狂摇晃,灰尘如瀑布般从房梁倾泻而下。电光石火间,小梅只觉一个身影如离弦之箭越过柜台,带着巨大的冲力将她狠狠扑倒在地。滚烫的身体覆盖着她,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几乎同时,巨大的气浪排山倒海般袭来,窗户玻璃瞬间炸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部分碎片狠狠扎入况卫国的后背,鲜血霎时涌出,浓烈刺鼻。几滴滚烫黏稠的血珠,顺着压在小梅身侧的油纸伞骨蜿蜒而下,烙铁般滚烫,深深烙在小梅眼底,刻入心底。
在纷飞战火的间隙,伤愈后的况卫国与小梅,愈发珍惜这份劫后余生的相知相守。夜晚,他们依偎在邮局后院狭窄的台阶上,仰望被硝烟模糊的星空。他轻声描绘着北平冬日的胡同,以及那覆盖一切的寂静无边的雪。小梅靠着况卫国尚显单薄的肩头,感觉自己是这苦难深重年代里最幸运的人。她指尖轻轻拂过他后背新生出的疤痕,那些狰狞凸起的印记,是战火刻在他身上的残酷勋章,也是守护她的证明。“等将来,”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又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我陪着你,一步一步走遍那些胡同,每一片雪都要踩过才算数。”况卫国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沉默的力度胜过了万语千言。
然而,战争的巨轮碾碎一切安宁。一个深夜,部队紧急开拔的号角撕裂了寂静。况卫国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只能在奔赴集合点的仓促中,将一把伞和一张匆匆写就的纸条塞给熟识的伙夫,叮嘱他务必送到邮局小梅手中。当小梅颤抖着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的字:“小梅,等打完仗,我带你回北平看雪。”她紧紧抱住那把带着他体温的深褐色油纸伞,冰凉的泪珠无声滚落,洇湿了伞面,也浸透了无声的祈祷:“卫国哥,你一定要回来……带我一起去看雪。”
况卫国离开后,日军的轰炸更加疯狂,龙门浩邮局在火海中几成废墟。邮局被迫迁址,小梅却执拗地留了下来。她在残垣断壁间支起一个简陋棚屋,挂上一块手写的木牌——“邮局咖啡”。那把深褐色的油纸伞,被她无比珍重地悬挂在门楣最显眼的位置,伞尖依旧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晨昏雨雪,开门第一件事,她必定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伞挂好,细细拂去灰尘。她固执地相信,只要伞还在,卫国哥归来就知道她仍在这里。抗战胜利的喧天锣鼓响彻云霄,新中国成立时的旗帜猎猎飘扬……唯有那把伞下,依然空无一人。
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晨雾,轻轻落在那把深褐色的油纸伞上。伞骨沉默,伞面寂静,唯有岁月沉淀下的深褐光泽,在熹微的光线里无声流转,仿佛凝固了所有未能启齿的誓言与望穿秋水的时光。在它固执的守望之下,咖啡的微苦气息仍在晨风里无声弥散,如同一种温柔而坚韧的抵抗,抵抗着遗忘。
时光悄然染白了她的鬓角,压弯了她的脊背。
某个清冷的早晨,山城薄雾弥漫,如轻覆一层糖霜。年迈的小梅坐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安静凝视门外悬挂的油纸伞。不知何时起,她已无法自己挂伞,这任务交给了咖啡店的年轻店员。雾霭无声流淌,模糊了伞的轮廓。她布满皱纹的眼角忽而微微弯起,干枯的嘴唇嚅动着,声音轻得如同呓语:
“卫国哥……你瞧,北平的雪……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