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林芮
腊月的风,像一把钝刀,刮得人脸生疼。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映得外婆的脸庞红扑扑的。她佝偻着背,用木棍专注地搅动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红苕麻糖,蒸汽中浮动着绵密的甜香。
外婆今年七十五了,白发像落雪般覆在头顶,皱纹像刀刻一样嵌入脸庞。每年腊月,她总要亲手熬制红苕麻糖,她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
麦芽是要提前生的。霜降后,外婆把麦粒浸在木盆里,盖上稻草帘子,日日浇水,不出三日,嫩芽便顶着水珠钻了出来。待麦芽长到两三寸长,她便用剪子细细剪碎,丢进石碓窝里捣,木杵撞击石臼的闷响在院子里荡开,“咚——咚——”
将红苕洗净、削皮、切成块状,满满地装入大铁锅,外婆凭经验加水,生火煮熟。灶火渐熄,煮熟的红苕在锅中冷却片刻。接着将麦芽浆加入锅中,用木棍慢慢搅动,苕块渐渐化为细腻的苕浆。这时外婆总要念叨:“麦芽是引子,离了它,糖水就醒不过来。”
过滤的时刻来临。滤帕与木架就位,外婆一遍一遍沥去残渣,黄亮的汁水顺着滤帕淌进盆里。铁锅洗净,将滤出的浆液倒回锅中,灶火重燃。文火舔着锅底,外婆的木棍搅动得愈发急,水汽裹着甜香直往人鼻子里窜。外婆说,熬糖讲究火候,火大了会煳,火小了不成形。她总是守在锅边,用木棍不停地搅动,直到糖浆变得浓稠,能够拉起长长的丝。
小时候的我,总是耐不住性子,等不及糖浆冷却,就偷偷用筷子蘸一点,把糖浆一圈一圈地缠在筷子上,像吃棒棒糖一样,慢慢舔着吃。外婆看见了,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说:“好吃狗儿,慢点吃,别烫着。”
把熬好的麻糖装进陶罐里,封存起来可以吃到来年开春。最后一勺糖浆入罐时,外婆的银发沾了雾气,在灶火映照下泛着细碎的光。我接过温热的陶罐,指尖触到她皲裂的手掌,粗粝得像老树皮。罐口飘出的甜香里,忽然涌起陈年的记忆:那些在碓窝旁捡麦芽吃的清晨,那些偷吃麻糖被黏住牙的黄昏,那些她还能把我举过肩头的年月,都跟着麻糖化进了时间里。
如今,我还能吃到外婆亲手熬制的红苕麻糖,又有了新的体悟:人这一生,就像熬糖,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煎熬,才能熬出香甜。
屋外的风还在刮,灶膛的火苗暖得让人眼眶发烫。外婆守在锅边的身影,在蒸汽里晃成一道温柔的剪影。我忽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是熬不干的——就像麦芽引着红苕化成蜜,岁月引着人把苦楚熬成柔长的甜。从罐中拉起的麻糖丝,终将在某个夜晚,轻轻缠住孙女的手指,把白发人的温度,传递给黑发人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