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
乘缆车登金佛山
乘缆车登金佛山,像是去赴一场盛典,又像去揭开一个谜底。山谷越来越低,溪流越来越细,村寨越来越小,人间四月在身后越退越远。
一生的攀登,都是匍匐前行。此刻,缆车替我们做了从轻处理。离地十尺,我们省略了荆棘,省略了陡峭,省略了泥泞,省略了抬眼看天时,火辣辣的汗水蒙住眼睛。
然而是不是也错过了,错过从前那些高过我们头顶的事物,错过一个匍匐者能发现的大地的秘密。
低矮的事物总是渴望攀升。小路从山谷起身,在丛林与岩石间摸索爬行。鸡血藤探起绿尖儿,努力攀上潮湿的崖顶。春天自二月开始,一日一寸地向山上推进。缆绳索道悠长,无声,牵扯上来一车又一车满面风尘、满腹悲喜的人。
只有飞泉纵身跃下悬崖,成为一段心甘情愿的流水。
越来越高,越来越静。
谁能说清楚这座山里有多少种乔木,多少种灌木,多少种藤蔓,多少种禾草,多少种花卉,多少种苔藓。那些树木,像我们前世失散的兄弟。藤蔓像姐妹。树下天真的小花,像朴素清浅的儿女。沉默的苔藓,像我们劳苦疲惫又忍耐的母亲。
缆车掠过树冠,掠过开花的枝头。万物生长,浮于草木之上,更见其用心。最先盛开的也最早凋谢。曾经萧瑟的也终于茂盛。有的正在生发,有的正在枯萎。万物各有其时序更迭,盛衰间也有退让和妥协。在这里,树不为谁生,草不为谁长,花不为谁开,叶不为谁发。万物各安其身,各得其所。
草棵,树木,丛林,山坡,这些词都太小了。群山辽阔,要怎样寂静的心,才装得下这巨大的空?
越来越高,越来越静。
缆车接二连三,络绎不绝。那么多人,自山下来,想要做一日隐士,那神情像是朝圣,又像是逃逸。
越来越高,越来越静。
珙桐开了,满树鸽子翩飞。崖樱花开一树薄雪。你的睫毛沾了露珠,我也悄悄按下想叫出来的苦。
风清凉委婉,把内心的东西一样一样吹走——疲惫,辛苦,以及曾经的宠,曾经的辱。雾起了,云来了。你说此刻身轻如燕,我也放下了柔软的忧愁。
春天向山上一米一米地蔓延,一米一米地汹涌。我们一点一点地变软,一点一点地变轻。雾还在飘,云还在飞。云雀尖叫着划过天空,我们双脚落到悬崖之上。
在云端
春天已经先于我们抵达高山之巅。
这个四月的早晨,我们湿漉漉地到来时,杜鹃正在盛大开放。
云涛无边无际,像海浪翻涌。杜鹃花开的山巅,像岛屿在云海里载浮载沉。更远处的云,正推波助澜,汹涌过来。
那些开在山下的,开在人间的,都已经谢过了。低处的花,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有浓郁的人间喜乐,宜于尘世。你在山巅,君临天下,以王者气象,把这个春天带向高潮。
更多的人从四方涌来,想用一日,看尽一世繁花。北坡,南坡,西坡,东坡。繁花在上,四处的人间都是深渊。
困难的是如何面对繁花。必须忍住内心的汹涌,忍住花的灼烧,忍住从皮肤到骨头的战栗。这美盛大而危险,一声叹息就会点燃我们枯瘦的身心。
更困难的是如何面对繁花落尽。如何面对落叶,面对长久的虚无之美。
我们来到一株杜鹃树下。
同样是杜鹃,一开始,你就降临在山巅,岩缝里萌芽,石壁上抽枝,荒寒里耐心地长大,耐心地学习开一树繁花。
那些落在山下的种子,数度春风,尔后被收割,被砍伐,最后都赴了汤,蹈了火。等到再一轮出生,河山依旧,但已豪气不再,只在山洼、土埂、坡脚,长成低矮、谦卑的灌木,花瓣可食、可药,俗名:映山红。
而你仍然叫杜鹃。仍然独在山巅,百年树木,你用人间几生几世的光阴和耐心,缓慢地长成高大的植株,缓慢地把花开到繁复,开到华美,开到气盛,开到孤独为王。
一个人在杜鹃下笑曰:我登山百回,看过百遍繁花。年年岁岁花相似啊!
一阵风过,杜鹃回笑曰:岁岁年年,无数人从花下过,人才是花的过客啊!
古老
他们说,佛在山顶,山即是佛,佛即是山。每当日出日落,霞光辉映,山崖映染得金碧辉煌,如一尊金光万道的大佛,异常壮观。金佛山因此得名。
在一树阔柄杜鹃旁,我们从一个洞穴秘密进入,顺着山的喉管,在山的内部摸索前行,黑暗里匍匐、攀援、翻越、钻爬,不知拐了多少道弯,趟了多少道沟,爬了多少道坎,侧身过了多少道窄门。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到了何处。一阵冷气迎面扑来,心中凛然一震,一座阔大的厅堂出现在眼前,一片暗湖盈盈铺展在厅堂中央。
那么古老,那么宽广。
我们是来到了山的胸腔。
顶上的岩壁滴着水,湖面波光盈盈。古老的世界诞生数万年,还一直活着,一直以胜过水滴石穿的耐心,缓慢地活着,上升的缓慢上升,下沉的缓慢下沉,山在缓慢扩大他的胸腔。
里面装着一座山怎样的心肠。
盈盈的湖面上端坐着佛祖与菩萨。千名罗汉环湖伺立。
诵经的人哪去了?
这山浑身长满药草,遍布药石。采药的人玄衫、鹤发、荷锄、负筐,在云雾里出没。
他从哪一朝代起就从洞里的佛前起身,来到这山上?
蜀漆,黄连,天麻,箭羽,茴心,地胆,胡豆莲,朱砂莲。他孜孜医治的,是万千肉身的人间疾苦。
过故人庄
山谷里有个村庄。我们去的时候,村庄盛满了黄昏。
穿过一片稻田,走过一道廊桥,来到村前的晒场。晒场铺了一地夕阳。场边的泡桐也亮在夕照里,花未落尽,黄昏里,树上隐约响起浅紫色的排箫声。
这都是真的。树影婆娑掩映村庄。落日搁置在山头,夕照鲜明,山谷里一半暗,一半黄。水车从水里吱呀呀爬起来,披染一身夕照,又把光亮一片片卸进溪水。
老墙寂静。墙边竹影渐暗,窸窸窣窣把黄昏摇碎。
院门寂静,门环亮在高光里。门扉半掩,轻轻一推,就进了庭院。
庭院宽阔,洁净,榴花正红,枇杷举起满树青果。
一段流水不知从何处来,在此入世。流水是一个奇迹,清澈、细致、婉约,绕着庭院,穿过屋角,不知又隐于何处。
夕阳越来越斜,移过庭院,移向阶前。阶前开着蜀葵,开着蔷薇。青石台阶寂静,石缝里长满青草。
夕照涂满玻璃屋壁。屋内没有烟火也没有喧响。帘幕低垂,屋里的人已经离去,或者还不曾到来。
屋边园里,瓜豆悬垂,瓜花攀着篱笆,一朵朵地张望,一步步地黄。这是一个审美主义的黄昏,没有一个人在篱边,刚锄完豆,依着锄头,微笑而立。
——这一场遇见犹如虚构:你用木石、夕阳、流水,虚构一座故园。我借一段黄昏,为你虚构一颗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