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叶竹
我的童年是在南川城内的东北部度过的,我回到了那个已经被拆掉的旧址,触碰老街早已淡去的影子。我小时候住在花山路,花山是花盆山的简称,我的印象中花盆山没有花,只有望不尽的绿叶树林以及山间隐藏的溪流。从山脚往山上走,游客便越来越少,我忘了当时是什么时节,甚至忘了是夏天还是冬天,因为花盆山的四季都是青色的,没有花,没有雪——我只记得越上走,树木的“味道”便越浓郁,那是一种初生韧皮部不断输送新生的养分和次生木质部不停衰老磨损的风霜的气味。我回头张望,熟悉这里每一条小径的我,却在山里迷了路。踌躇中,一股熟悉的香味涌进鼻腔——山腰有一家咸菜面块馆子。酱油、醋、花生油、葱、麻花、香菜、咸菜、花椒、盐的味道在空气中摇晃混匀,掺杂着泥土的芳香和厨房里油烟的味道,厨房里煨煮的老汤和那块用了十年的老菜板沉淀出了过去的醇醉,老板娘细心地切着花菜,碎花围裙上沾染着点点油花。
我问老板娘,为什么花盆山没什么花。老板娘关小了气灶的火苗,笑着回答道:“花盆里,不一定养着花呀。”
从小到大,我想在花盆山里嗅到花的香气,但是却未曾想到,花盆里不一定养着花,而是护养着比花更香的东西。
曾经,东街有一条丧葬街。一条街的商铺都是白色的,纸屑、火药、油烛厚重的味道扑面而来,就像生活中的一切白事来得猝不及防。这条街也是在花盆山的盆钵中伫立着的,烟花、簪花、花灯、花鼓、花脚猫,萦绕着雕花木头房子的香气,酿成了沉甸甸的酒,在阳光的暴晒下蒸馏进了老街的时间里。我屏住了鼻息,推开耳窗,却听到老街的老人们不停地谈笑,似乎这样悲伤的街难以掩埋他们所剩无几的暮年时间。相比老人们摇曳的时间,我很庆幸我的时间才刚刚被岁月点燃。
时间无声地奔跑在我们的心坎上,蹦蹦跳跳,碰到田里的稻子,将谷壳撒得漫天都是。幼年的我总是在窃听中长大,我听到母亲无法调任的焦虑,我听到父亲失去父亲的悲泣,我听到舍不得开空调的外婆房里蚊子的声音,我听到老鼠在家里的灶房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我爱用耳朵去听——我爱听8层的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不一样的踩踏声,我爱听学校门口年糕下锅的油炸声,我爱听按下电视机电源开关的咔嗒声。以前的声音很简单,小时候的声音很简单,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响动,也没有那么多烦心的和弦,它仅仅只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石板路的哒哒,抑或是叮叮当当卖糖人的敲击铃,如同松尾芭蕉写下:“年终岁尾,捣制年糕回声响,伴我伶仃睡。”
随之长大,我耳里的声音复杂了起来。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所有人的言语你都能明白了,但是却让你置身一个毫无记忆的茧房中。那是一种害怕的感觉,你不知道周围的人即将会说什么,你怕他们说好话也怕他们说坏话,你怕你理解得了又怕你理解不了。
于是我戴上了耳机,只想听到我想听到的声音。我想听到黄昏下飞机划过的气鸣,我想听到闷热天里雨点的滴答,我想听到抄手在沸水里翻滚。我只想听到我爱的东西,我只想听到我自己。可是我的耳机播放不出来这样的声音,它只会一遍又一遍的单曲循环,循环我自己无声的哽咽。不知何时,我被扯下了耳机。也许是因为耳机戴久了撑得耳朵疼,也许是外面的噪音太大盖过了耳机的声音,但却是我自己扯下了自己的耳机。其实闷热的蝉鸣似乎我也爱听,其实似乎试卷与试卷的摩擦我也爱听,其实似乎周围的噪音我也爱听。
我好像嗅到了时间的声音。此刻我站在回忆里,花盆山的花香和老街岁月的声响轻轻抚摸着我的感官,但是我早已经将时间的味道和时间的声音雕刻进了我的心里。来到曾经的家的地址前,好像是在搬迁前的儿时的房间中,柔软的枕头里被外婆缝进了几缕清香的艾草,电子琴静静安睡在床边桌上,桌下则藏着放学回家路上偷偷买的碳酸饮料,也许那个时候自己正因为白天玩卡片输了全部“家底”而懊恼;好像是在铁山坪的初中宿舍里,手和脚喜欢贴着床旁边的铁栏杆,只有冰凉的感觉能勉强让自己安适,夜里失眠,好兄弟的轻微鼾声窜进我耳里;好像是高中抑郁时在学校旁租的房子里,双眼一直闭着,仿佛一个世纪,我不知道自己会清醒多久,我不知道明天早上会不会趴在课桌打瞌睡直到闻到午饭的香味,开着空调的房间窗户紧闭,却仍然挡不住学校旁野猫发情的叫声。